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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區

西 楚

西楚：苗族，70后。貴州詩歌三劍客。居貴陽

→1

　　那時溪中捕魚，嫌竹簍太小

　　小于口腹，流水太慢

　　成長遠遠慢于它們

　　嫌青草太深，有人藏入其中

　　便無處尋，嫌風太柔軟

　　總是吹不來秋天，嫌世界太小

　　母親站在門口喚一聲

　　孩子們不得不小動物般，蹦跳著

　　從四野歸來

　　有時又嫌它太大，客車

　　搖搖擺擺，半天才等到進城的人

　　帶回那一身明晃晃的都市味

　　一封信等回信

　　一等就是一年半載

　　信中，城市欠郊區幾十里地

　　和幾十年的腳步聲

　　郊區欠一位少年的

　　已說不清

　　→2

　　償還的人，開始是偵察小分隊

　　后來是大撤軍

　　拖家帶口，呼朋喚友

　　把禮拜天撤往郊區

　　撤到山頭，水邊，田間

　　寧靜的小鎮身上

　　長出花花綠綠的流動補丁

　　他們撤來了卡拉OK，酒吧一條街

　　農家樂山莊，和小鎮人的生意經

　　沒完沒了地撤，撤來房地產

　　撤來濕地公園

　　撤來口音各異的蟻群

　　時光不過如此

　　不過一席流水席

　　天地之大，不過一張按揭的地圖

　　→ 3

　　一張地圖在郊區手里

　　是春耕，夏作，秋收，冬藏

　　是無聲流動的清明上河圖

　　落到盜賊手里，成了藏寶圖

　　盜賊掛職總規劃師

　　會被制成藍圖

　　草地破出大道，樹木消失的地方

　　長出奇形怪狀的綜合體

　　產業園的霜雪，深深覆蓋菜地

　　地圖又變成拆遷進度圖

　　落在軍閥手里，那是版圖

　　交給將軍，掛成作戰圖

　　交給士兵，拆分為戰壕和X號陣地

　　最后交到設計師手里

　　打算繪出美滿，繪出幸福感

　　他繪出的藍天

　　隱藏著血淚

　　→ 4

　　他從樓盤里復制出樓盤

　　又從房型里復制出房型

　　有的在沙盤上閃著炫目燈

　　有的躲進夜里，成了瞎子

　　他復制出標準廠房，機器們

　　像天牢里的死刑犯

　　默不作聲地等待處決

　　產業園很快還給了荒草

　　遼闊的開發區

　　一群過路的野鬼想歇腳

　　一彈不發就拿下了無人區

　　→5

　　一群人從地里出走

　　找不到地方寄存背影

　　他們揣一腦袋銀子

　　來當城市的新主人

　　騎著寶馬去掃大街

　　掃起的落葉

　　有不能承受之輕

　　小區保安室里坐著的百萬富翁

　　暗暗用一把小尺子

　　測量每一個進出的人

　　下班后，他們要去夜總會

　　照例當一回爺

　　才竄回高層電梯房

　　時而往影碟機里塞功夫片

　　時而走到窗邊

　　往外彈出的煙頭，像一顆

　　自殺的流星

　　披著火光向地球撞去

　　→6

　　候鳥在天上排隊，發現了自己

　　在地上的影子

　　春天里，一批一批從郊縣

　　甚至更遠

　　飛往地圖的中心，冬天原路返回

　　一路走一路拋下

　　配偶，孩子，老人，神靈

　　他們不敢愛

　　愛薄于一張匯款單

　　他們用工棚和彼此的身體為愛遮羞

　　他們不能恨

　　他們的恨一旦說出

　　將面對銅墻鐵壁的反彈力

　　城市的花名冊

　　容不下他們的名字

　　這些卑微的姓氏只在討薪書上

　　一筆一畫，低頭，彎腰

　　偶爾想抬頭，天上掉下鳥糞

　　砸在臉上

　　宛如自己剛剛吞下的淚滴

　　→7

　　魚成群結隊上樓，魚缸里

　　漸漸裝不下閑情

　　只能讓出浴缸，讓出鍋碗瓢盆

　　讓出所有容器

　　包括五官，腸肚，開口的心臟

　　搭過橋的心臟，河道細如游絲

　　考驗著小魚們的縮骨術

　　游過去的夾壞了腦袋，落下殘疾

　　留下來的被追隨者往死胡同里推舉

　　栽在自己人手里

　　更惱人的是

　　水龍頭動不動就打烊

　　敲門只聞，吼吼吼的回應

　　像地底傳來的哭聲

　　又像有人暗中發出冷笑

　　→8

　　一只巨大的鴨嘴，在郊區

　　被填鴨師撐開，埋下

　　無機物的肉體，有機物的尸身

　　它得吞下一個王國

　　消化不良，打嗝，把怨氣

　　交由風狀的車皮，捎回城中

　　城里順勢流行防毒面具

　　一群怪物，相互保持安全距離

　　洽談，匯報，親昵

　　看護城河冒泡，有人提議

　　兩岸建造沼氣廠，這可是個好主意

　　霓虹，這龐大的燈火集團

　　統治著天下的瞎子

　　讓瞎子摸象，摸骨算命

　　摸到的都是枯骨

　　聾子最早產自工地、車間

　　漸漸被喇叭、鉆孔機成功培育

　　火電廠里，那些制造光明的家伙

　　不斷給天空輸送黑暗

　　霧中造訪仙境的人，撞到的

　　仙人在抱頭痛哭

　　→9

　　張三一覺醒來，到了外星球的郊區

　　李四醒在廢墟上，王二醒在地底

　　麻子醒在冰山，只見其一角

　　趙五醒在水中央

　　馬六醒在異物的懷里

　　他們多想返回夢中

　　去取回地球公民的身份

　　而沒醒來的親人

　　一直幸福地睡在黑夜里

　　→10

　　葬禮在大數據中舉行

　　從日，到時，到分，到秒

　　這些都不夠用，有人發明

　　毫秒，微妙，納秒，皮秒，飛秒

　　阿秒，渺秒，普朗克常數

　　這些都不夠用，電腦死機

　　時間死寂

　　那么，葬禮已不重要

　　只要一塊埋骨地，城區沒有

　　去郊區，郊區沒有，去鄉村

　　鄉村沒有，去荒野，荒野沒有

　　去化外之地

　　沒有一平方米，只要一平方分米

　　一平方厘米，一平方毫米

　　世上已無埋骨之地

　　那么，肉身已不重要

　　只要在想象力里

　　給出任意小的一塊，用來安放靈魂

　　虛擬空間已經崩潰

　　那么，好吧

　　靈魂已不重要

　　2017、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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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 區

趙衛峰

趙衛峰：白族，70后。貴州詩歌三劍客。居貴陽

　　→ 寂寞與熱鬧都偏重于黃昏

　　寂寞與熱鬧都偏重黃昏，尤喜在公園碰面

　　蕭蕭兮，攔腰的風始于1987年，很自然

　　春色嫩字當頭，以藤蔓之方式糾纏肉眼

　　再見，綠地，新鮮，貪吃的兔有三處房產

　　一旦夢想打折它就撒腿，任青草難堪

　　在人間，難堪的事兒多了去，如當下

　　汽車不改烏煙瘴氣之習，只能說，暈

　　無聲占領的可怕，在于不曉得啥叫掙扎

　　公園夾不夾道迎接，黑暗都要來，似悲歡

　　不能控制未來但曉得支配現在，現在

　　能見的路燈都偏黃，都似小心肝兒的形狀

　　光的作用如今并非唯一，如美，日趨中性

　　它讓熟睡的男女平等對待，城鄉沒差別

　　東山之頂的風光改名原生態

　　寂寞與熱情在擁抱。如方言總是在變奏

　　每個人都有含混不清的時候，以及郁悶

　　這里的比喻是，強硬的時代會讓物被動

　　易把心弄扁，揉碎，破罐子破摔，總的看

　　只有寬容的夜幕，才有大獲全勝的可能

　　你一轉身，一日的美好就被黑了，而我

　　已懶得再說：可取的是它美過，好過

　　沒故事的電視機靜得嚇人，像禮儀小姐

　　無論在哪都以食為天，你看窗外，少熟悉

　　多陌生，不見BUS和添堵的人體

　　過街的老鼠也有從容之時，但我不能

　　像鼠那樣想問題——偶爾的換位，無非是

　　反思：我痛苦地經過公園，也等于公園

　　痛苦地經過了我？你該懂，力是物體對物體的作用

　　→空洞與實在終屬反復的虛構

　　空洞與實在終屬反復的虛構。比較頑固的

　　是緊挨酒店的山嶺，壓力大了，垂簾不安

　　然而夜色再深，歸宿再遠，我還是我本人

　　童話里的兔和蘿卜也應各司其職，在時尚里

　　肉眼看不見的世界始終在叛變，我始終旁觀

　　一株幼芽就是一條路，小清新，人之初

　　小小的人兒為何偏愛樹的高與粗

　　凌晨的入城之車讓烏有之鄉落后，一墻之隔

　　我不以物喜，只嘆世間到處有聲亂耳，其時

　　某家兔子或未找到入夢的方式？！ 一覺醒來

　　目無雞犬，憑欄，視野空洞，麻雀居高如昨

　　城建工棚簡易，水泥待命，幽篁困難，看來

　　人比動植物更易開竅，萬般皆可品，可觀

　　捏造的經驗，也能成為惟我獨尊的博物館

　　城鄉差別之一是皮膚?；瘖y的長路

　　難見結果之樹，我又想起濱河公園的風車

　　如果改稱摩天輪，似可扭轉無人光顧的局面

　　——這里的比喻是，人們需要的安慰

　　大多是語言的，人們的語言都是消費的

　　凡是擁有的，其實都是不可挽留的

　　那么，拆遷與動漫與積木，哪個更好玩

　　天知道，眉頭一皺，我忙里偷閑，樂極生悲

　　假設沒有盒子的火柴如何喪失發火的功能

　　出家人最終仍可能找不到家？！ 同期相比

　　原野樓起，暗里管道已堅挺，一切都可溝通

　　一切都在流動，有空穴，就有風

　　可是如無招搖之裙帶與蘆葦，風之欲望如何體現

　　我又該如何梳理，痛快指出空中樓閣的缺點

　　→寂寞深居，熱鬧簡出

　　說到深居簡出，麻雀是做到了

　　這不講究穿著的隱士，以翅膀為憑據，早起

　　為食忙，來去都歌唱，生死與愛恨

　　都不會改變它對一方山水，對一棵樹

　　對一段房檐、一個小草帽的忠誠，但是

　　我并非要給你現場講述，何為忠何為誠

　　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我只休閑不發言

　　周末之山車馬喧，大綠疆域十分蓬勃

　　向上之道枝節橫生，不平的前途緩慢著行人

　　風濕，土軟，而樹立于不敗之地，而草帽

　　貌似散漫，以不變應萬變；每分每秒

　　確實都這樣，你出門就會有風，有風就會

　　有景，就目前而言，停車場已遠，山穩重

　　如固執己見之人，值得靠近，和相信？

　　倘若看遠一些，時間在麻雀這兒更具體

　　這方面我更比不上它了，它的飛不僅是飛

　　它玩遍樹的全身，高蹈的表達，務虛的插畫

　　并不把人放在眼里，這也是說，弱者

　　自有弱者的風俗？當然了，強弱本是相對論

　　你的看法只是你的，正如樹葉們手拉手

　　這春天的啦啦隊，沒人看，仍會自覺練舞

　　身在此山中，心能在哪兒？麻雀上躥下跳

　　無非要引人注意，讓人感慨：能動就是好

　　有翅膀就是高？迄今，我認為樹的活法挺玄機

　　它能倒著生，明暗都能延伸，它憑空露出

　　就能讓缺氧的人生離不開，讓人趕來，望它

　　靠它，一呆就是一日，一日恍若一生

　　樹的快樂與不快樂，你是否想過

　　→表情與衣服不屬于陌生的范疇

　　表情與衣服漸不屬于陌生的范疇，如今

　　酒店扎寨于郊區，我們座落酒店客廳

　　相安無事，平淡無奇，中年之態似釣魚

　　相對于墻上的掛鐘他寧愿相信手表

　　相對我的靠近，他重視空蕩蕩的大門

　　休閑的大框架中人來人往，我們挨近

　　又保持距離，點頭，講文明，人心隔肚皮

　　酒店的嘴通常鮮明，如玫瑰不開放就沒意義

　　很多時候嘴又多余，如凹腰的花瓶靠邊站

　　在和平的空氣中等過期；如果沒硬件突現

　　沒隕石突墜，天花板還將在仰望中持續完整

　　是的，如果我從不管未來，就永不會有意外

　　是的，我要管好自己，在餐前坐等，無聊了

　　也不告誡玫瑰：青春多水分，時常愛飄移

　　無聊了，仰望吧：一些云飄向城區，一些

　　散漫到郊區，從云的角度，應可見，眾山小

　　骨叢里的金屬匣子里有人抬頭，但不持久

　　沒人能像山嶺那般，能獨自在高處玩？

　　而我在努力。從我的角度，與茶幾旁的別人

　　惺惺相惜，等待的過程里我們都對前方

　　保持觀望，看起來，中年的人們都擅長這樣

　　坐著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從城到郊

　　從那里到這兒，也就是不斷地換地方坐，等

　　動心而不動身，面面相覷，其實誰也沒看誰

　　是的，表情與衣服平淡的如今我們旁若無人

　　是的，人似最具不確定性的浮游物；他離開

　　有人來，坐下；相對墻上的鐘我熱愛手表

　　相對后來者的靠近，我專注空蕩的大門

　　→寂靜也有地理差別

　　寂靜也有地理差別。驟雨后的花翅膀，有時

　　難免逆來順受。你所知的從前卻依然故我

　　它驅動著回歸的倒影，繞開史冊，隨暮色

　　移位且輾轉，肩負使命的神與動物

　　也由此先后起伏，擬在靠近黎明處，硬來

　　嗯，干嘛不認為，山是恒久的意外，必須的

　　你念念不忘的開始，只因它是開始（那么結束呢？）

　　你一次次用心傾聽，用相機感應小隱的幽靈

　　它此前暫住于一月的中間，形若裂縫

　　作安息狀，每當你來到春天的拐彎處

　　就看到兔子側身，給得過且過的風讓路

　　看到兔子眼又紅了，色如建筑者的頭盔

　　布道者收回儀器，百廢待興的郊區，白白的

　　盛行的風光，已吸引不了散落的土語

　　偏僻之地也有熱鬧，原來，熱鬧在人世都是

　　同樣，當天亮，天可憐見，農家樂，游山玩水的

　　真相，走馬觀花，半坡承上啟下，老鷹高踞

　　等著瞧，時間早在群峰之間形成洼谷與深淵

　　讓諸多夢想耽于測量，又被測量所牽

　　路漫漫其修遠兮，大半的聲音在途中消耗

　　大半的消耗不僅僅是聲音

　　在路上你其實不會真正在意遠方，在郊區

　　你又難以真正放下蝸居的時光，總在搖擺

　　總在矛盾的煙霧里度日如年，有時感覺似鷹

　　亦像雞，更如暮色里后來居上的色素，沉著

　　應對靜默之中的隆起，每每，那種硬都讓你

　　暗中叫好，說道：山，是夢想的路標或暗樁

　　是日月的親戚，你認不認，它都無所謂

　　→春天是寂寞與熱鬧之間的一張牌

　　城鄉各有光榮，男女各有陰影，見慣不怪

　　在那東山頂上，與酒店對著干：古寺頹然

　　桃花缺管教，野兔的身子已隱約多年，今天

　　休閑的精辟段落，如游戲的多樣，此消彼長

　　今天的土地是路弄醒的，今天的路

　　是車走出來的，旁觀的峰巒什么態度

　　你我心知肚明，我們無語，不等于善惡不分

　　什么態度？彎月探身，含住峰巒之頂

　　有那么一陣，陰影成裘，半坡憂傷

　　背井的枝節糊涂傾向潮濕的南方，暮然回首

　　農家的樂趣突出城中村內部，工藝的春天

　　在寂寞與熱情之間翻轉，過一天算一天

　　而我如暗嘆，青筋畢露，獨立城郊結合部

　　看最后，誰能將守株待兔的叔叔趕走

　　眼下無閑田，教堂成景區，婚紗有貴賤

　　猶如理想，不啞便嘹亮，為在世間盡情

　　后生可畏的臉越發莽撞且不知所惜，木然者

　　只想鬧中取靜，并以腹語昭告有緣之輩

　　讓他止步的不是故事是事故，他傷悲的

　　不是某人而是某人帶來的？ 他不說你也懂

　　桑田滄海，當如衰老，如病痛，非一日之功

　　城中村持續發胖了，動輒就喘了，螞蟻照舊

　　物質基礎上得過且過，替我保持著無聲

　　和爬行的意義而我只想睡、只想隨風潛入夜

　　找回關于黑暗的發言權，追上多年前的草原

　　我不放心兔子的未來—— 但我一睡就得醒

　　醒就只好像你，你們，呵，對自己都不放心

　　只好笑，人生一大夢，俯仰多悲悸，多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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